沈明德,成都市成華區(qū)教育科學(xué)研究院院長,全國教育科研杰出校長,全國科技教育先進(jìn)校長,國培計劃校長辦特聘教師,四川省中小學(xué)德育先進(jìn)個人。
民國六年,夏天的一個午后,一個時髦青年,隨著馬幫,來到邊陲小城。
他發(fā)型時尚,西裝革履,一只皮箱,一枝文明棍,身后跟著一個挑夫。
來到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,他駐足細(xì)望,目光柔和,態(tài)度悠閑。
他身材高大,斯文儒雅,儀表堂堂,派頭十足。立即引起了一些人的關(guān)注。
四年前,他一人遠(yuǎn)赴省城求學(xué),如今學(xué)成歸來。站在這熟悉的街道上,文人情懷瞬間酥軟了他的內(nèi)心,繼而催化成諸多復(fù)雜的感受:闊別歸鄉(xiāng),游子安慰,親切涌心,意氣風(fēng)發(fā),略有不甘,……兼而有之,他有點不能自已。
直到有人認(rèn)出了他李家大少爺?shù)纳矸?,他才停止了對街道商鋪的凝望和遐思?/p>
回到家里,得知二弟已經(jīng)定婚,而他也已由父母定下了婚姻,婚期就在近期。他的婚期阻礙著二弟的婚期,就如同兩道緊密關(guān)聯(lián)順序不悖的步驟。
他有些慌亂,對家庭、對家鄉(xiāng)的感受,瞬間被置換為焦躁壓抑與憤懣。
他的見識與學(xué)識似乎立即被幻化為與他毫不相干的擁有,他一下子就從彩色世界跌回到了黑白現(xiàn)實,現(xiàn)實與他的理想毫不相干。
女方是鄉(xiāng)下一戶劉姓大財主家的女兒,他幾年前隨父親走訪見過。一雙小腳,長相有點勉強,靦腆,不識字,小他三歲,沒有兄弟姊妹。
他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孩,為什么會和他有婚姻“良緣”。但是他的父母卻認(rèn)定這是一樁“門當(dāng)戶對”的佳選。
借助一頓悶酒,他在家里沉沉睡過了第一夜。
第二日吃過早飯,他便溜出家門去遍尋昔日友好,探聽小城世風(fēng),獵取一些稀奇,紓解一下內(nèi)心快要炸裂的郁積。
幾日游蕩,幾日酒肉。他已經(jīng)真真切切感到自己已經(jīng)又回歸了昔日的生活,四年的別樣生活輕易就被打包收藏成了泥封的記憶,不知何由才能開啟。
一日,一群女孩子穿著學(xué)生裝從他們閑聊的茶館門前走過。他的內(nèi)心如被春風(fēng)喚醒,塊壘倏然消散。
她們是省女中校的學(xué)生,其裝束一如省城的青年學(xué)子,怡心悅目,青春活力。
歸家的第一道父母之命,早已將他的心境打擊得破碎凌亂。他并不上心于接手那半條街的鋪面,不過問那專事馱鹽的馬隊,不插手祖?zhèn)鞯拇笏幏?,無心籌劃自己的西醫(yī)診所。
他每天下午必到茶園坐坐,不為品茗,不為聽書,不為會友,只為怡心。
他的目光被一位長相氣質(zhì)俱佳的女孩子所吸引。
女孩文靜白皙,有些矜持,有些書卷氣,還有些成熟。
他打聽到了她的身世:羅氏好女,小家碧玉,女中的?;ǎ贿€得知她婚姻在即,可能不待學(xué)業(yè)完成。
他急切地與好友們商議,在眾好友的攛掇下,最終醞釀成一個大膽的搶婚行動。
第三日早上,一隊青年穿著迎親服裝,圍著一頂大紅花轎,花轎落在女孩子們上學(xué)的路上,轎前站著披掛成新郎的他,旁邊立著一匹神氣的高頭大馬,馬頭上扎著一朵大紅花。
當(dāng)那端淑的女孩矜持地從那條上學(xué)的路上走來,他拋下馬韁,將她一把抱起塞進(jìn)花轎,然后轉(zhuǎn)身翻身上馬。鑼鼓聲嗩吶立即響了起來,吹奏聲掩蓋住了女孩在花轎里的驚叫和哭喊。
當(dāng)天,二人在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況下成了夫妻。成婚地點是朋友為他事先尋下布置好的出租屋。婚姻儀式在極為隱秘的環(huán)境里草草完成。
新娘得知他就是那位有些傳奇的小城才子,慢慢消減了一些恥辱感,也打消了尋短見的想法,居然被迫接受了這莫名其妙的命運安排。
第二日,他剛回家稟告父母,便被蹲守在外的縣衙兵丁抓走,收入大牢。
其父來不及憤怒,來不及對他施以家法懲戒,就去拜會邀約城內(nèi)有些名望的人物一起去向縣長求情,并暗中請人幫忙打點。
老太爺原本以為是女方家人告了搶婚大狀,不曾想,那女孩子是被縣長早已看上,花了許多心思才下聘準(zhǔn)備迎娶的三姨太。所以不論如何求告、如何打點都無濟于事。
縣長傳出話來:李家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,死罪難逃。為正法紀(jì),明日午時即行槍決!
求告無門,鐵板無縫,厄運乍臨,方寸全亂。
天黑時分,老太爺以族長身份派出族人連夜奔赴四鄉(xiāng),告知家門戶族所有成年男丁,明日巳時之前,務(wù)必來到縣衙!
翌日,辰時剛過,縣衙門前廣場及街邊黑壓壓站滿了人。
老太爺一身白袍,白發(fā)散亂,立于高臺,向眾人拱手連連,深揖不停。
畢了,昂首站立,悲愴地向眾人哀告:“眾位高鄰,眾位家門戶族:犬子因愛慕一女,已于前日草率成婚。不想,縣長大人亦暗戀此女,打算私辟側(cè)室。他圖謀落空,竟惱羞成怒,因私亂法,將我兒打入大牢,今日便要問斬。我一老朽有冤難伸,唯愿先我兒而去,不忍慘歷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之痛!但希望老命葬送之前,能將草菅人命的‘父母官’那丑惡人面當(dāng)眾揭下,昭然世人。嗚呼,我地方不幸,蒼天遭蔽,由此惡徒當(dāng)?shù)?,必將冤獄載道,生靈苦難!如若蒼天復(fù)得清朗,惡人遭報,萬請告慰一聲!”
言畢,又是深深一揖,一頭撞向石柱,立時氣絕。腦漿迸裂,鮮血長流。
憤怒的人們包圍了縣衙,堵住了大牢。眾官員走卒一時無敢露面。
午時一過,縣衙外,大牢前,校場邊,貼滿了訴狀,罵聲如潮。
不久,廣場上搭起了靈棚,哭聲動地,煙香如霧,紙錢漫天。
昏定時分,縣衙里擠出一人,來到靈前磕頭不止。此人是縣長的代表,前來談判。
亡者族人提出:一命換一命,請縣長出來親自了斷。否則便上告省府,將訴狀貼滿省城!
來人小心翼翼地往返多次,終于達(dá)成雙方妥協(xié)后的意見。
天黑時分,縣長身著孝服,頭頂孝帕,腰束麻線,跪倒在老人靈前,恪行孝子之禮。當(dāng)夜上香守靈,不敢有怠。與之同來的還有他親自從大牢里釋放出來的李家大少爺。
一連三日,縣長皆嚴(yán)守孝子之禮,不敢稍有差池,直至扶柩安葬,善后完畢。
最終那曾經(jīng)作威作福的縣長沒繼續(xù)遭受為難,如蒙大赦。不久,便灰溜溜離開了小城,不知所蹤。
大少爺沒想到自己的魯莽任性竟釀成此觸天大禍,他每日午時跪于老父畫像前沉痛懺悔不止,一連四十九日。他的命是用老父的命換回來的,老父以生命為他的孟浪支付了最慘痛高昂的代價。
他的沉痛與懺悔,沒能消除老母的憤怒。老太太將夫君的亡故完全歸咎于那不曾蒙面的女孩。
老太太立下重誓:在她有生之年“貂蟬”不得入家門一步。但如若生育,不反對被視為李家子嗣,僅此而已!
并立即下達(dá)死命:父母之命不可違,翻年即作迎娶。后入門者為尊,名不正者為側(cè)。
因不堪打擊,老太太自此灰心失意,不問家業(yè),習(xí)染煙毒,不能自拔。
大少爺心性再難自主。被迫扛起長子之責(zé),打理一應(yīng)家務(wù),卻無力為當(dāng)初的抗?fàn)幒罏檑`諾??蓱z那無辜女孩含冤蒙屈,她的命運似被折落的花枝飄入了湍急的濁流,任由東西,任由無視。
他能為她做的,就是守住了一條自己立在內(nèi)心的誓言,終生未與“正室”行過床笫之歡,不曾與她有過一男半女。
一場劫難,完全改變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命運。
李家大少爺由一個見過世面、具有叛逆精神的知識青年,變?yōu)榱嘶貧w家族、回歸傳統(tǒng)的掌門人;也由一個向往婚姻自由、追求心靈釋放的公子哥兒,變?yōu)榱艘粋€為婚姻之累纏身的艱難負(fù)重者。
羅氏女由一名新知識女性,變成了傳統(tǒng)輿論的“紅顏禍水”;由家族引為驕傲的鮮花麗人,變成了不被接納的可悲附屬;她短暫的青春光芒迅速就被轉(zhuǎn)為了命運的暗淡。
劉氏女由一個家境殷實的財主千金,變成了另一個大家庭中的一具傀儡;一樁她最為向往的婚姻,沒有為她提供一點點生活的光亮;她以最大的忍耐苦熬著她的生命歲月,以最大的善良無原則地承受和包容著本不該她承受的一切。
這個故事真實地發(fā)生在一百多年前,今天翻揭開來,依然讓人沉重得不忍審視和評判。
公元2020年3月1日于成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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